時間飛逝,有名文學史家吳福輝師長教師分開我們曾經三年了。他是2021年春在加拿大師中過世的,此刻拿起筆來寫這篇回想,依然很是悲哀,面前儘是這位老同窗的斑駁影子。
記得他往加拿年夜之前一個月,我還往潘家園探望過他,那時他已患腸疾多年,更加衰瘦,正翻箱倒柜整理北京的屋子,預備往加拿年夜和兒子過。我說都這把年事了,還折騰?他說明了幾句,即是苦笑,沉默。我們又一路往東四吃館子,他胃口還挺好,興趣又來了,說以后還會回來了解一下狀況的。我想這怕是很難了。到加拿年夜以后,彼此聯絡接觸就很少。我們有一個同窗微信群,老吳偶然也會“冒泡”。我是不太看微信的,直到他往世后幾天,才從“群”里了解一些事。
他往加拿年夜后依然腸病纏身,動過年夜手術1次、小手術3次,病況略有惡化。2020年事末,他過81歲誕辰那天,還照了一張相,是站在一個門框前邊,兩手穿插胸前,顯露的笑臉,似乎不像以前那樣殘暴了。他還寫了一首《自壽詩》,是發給老同窗張中的:“八旬伊始困卡城,遍叩新冠萬戶門。雪嶺松直正二度,平屋筆閑又一春。窗前狗吠車馬稀,月下兔奔星空沉。壁火如絲冬意熱,猶懷舊日芳滿庭。”這是老吳的盡筆?可想他在他鄉是多么懷念舊日舊事!我們能感觸感染到他的心境!
從1978年讀研討生開端,我和老吳交友了43年。現在他“瀟灑”遠往三年了,我還能為老同窗做點什么?就寫點文字吧。這兩天把老吳送我的著作都翻了翻,聯合本身日常平凡積聚的感觸感染與印象,“研討”一下這位老兄。
一
吳福輝沒有上過年夜學,在鞍山十中高中結業后,就留校教中學,教得很好,后來還“官”至教誨主任。吳福輝是極聰慧的,唸書良多也很雜。后來他回想本身的“瀏覽史”,青少年時期就瀏覽過古今中外大批文學名著。這種“量級”的普遍瀏覽,培育了他的文學喜好,也培育了他的抽像思想包含直覺思想。他的藝術感觸感染力很強,跟青少年時代“無目標”的大批瀏覽,是有關系的。我本身也有相似的經歷,這種“漫羨而無所回心”的“雜覽”所培育的感觸感染和視野,不是科班練習所能達致的。“文學青年”的“雜覽”經過的事況,真的愛好文學,不只是由于個人工作的需求而瀏覽,這些都是吳福輝日后把文學研討作為志業的傑出基本。
吳福輝豐盛的生涯經歷也投射并增進了他的研討。他是浙江鎮海人,自小在上海講座場地長年夜。小學結業時,父親被調到西南往聲援產業扶植,舉家遷到鞍山,從此他就長作“關外人”。他講的是隧道圓潤的西南話,若碰見上海老鄉,立馬又是一口純粹的滬語。他所寫的各類文字,觸及西南的并未幾,卻是有打開海的,綿綿不斷。可見,年少的上海生涯記憶,曾經很是深入地烙印在他的魂靈之中,由於后來持久闊別上海,更加組成印象的激烈反差。吳福輝寫過一篇《胡衕深處是我家》,很是細膩逼真地回想幼時在靜安寺四周愛文義路四壽村家居的生涯情況,連那種聲響、氣息似乎都還能感觸感染到。吳福輝后來讀張愛玲,特殊追蹤關心的也是張愛玲筆下老上海的生涯情味,還專門為此寫過七八萬字的“看張”——《舊時上海文明輿圖》,什么棲身、市井、店展、飲食、服飾、文娛、茶場、婚禮等,敘說中滲透著老吳濃濃的鄉情,盡管這個“鄉”是年夜上海的“城”。為什么后來老吳那么津津樂道研討“海派文學”?為什么非分特別追蹤關心市平易近淺顯小說?跟他幼時的生涯經過的事況積淀以及后來因異地遷移而“縮小”有關。都說吳福輝是“南人北相”,上海一直是他夢縈魂繞的故鄉,也就成為他文學研討的源泉。借用魯迅《朝花夕拾》的話來說,老吳的很多研討都源于“思鄉的勾引”。
吳福輝幼時在上海的生涯比擬優裕,后往來來往了鞍山,在這個中等城市的郊區生涯、上學、教書,同窗年夜都是礦工後輩或農人後輩。他是以覺得過“落差”,但也是以而獲益,他比很多從黌舍到黌舍的文學研討者更親身地感觸感染到下層社會的生涯情狀。
老吳熱愛不受拘束,情感豐盛,愛玩、愛吃、愛游玩、愛結交,愛加入我的最愛各類奇石,文學研討只能說是他多種生涯喜好中的一種,他能在此中取得獨佔的成績感和樂趣。北年夜中文系給吳福輝的唁電中稱贊他“風清氣正,機靈無情,流而有節,惠學及人”,我看是恰切的。老吳為人忠誠、和睦、低調,這表現在他的研討中,就是少少那種一觸即發的批評,也不太在意“意義”“價值”,但很能見出他對生涯的熱忱與興趣。他研討“海派”,研討“市平易近淺顯文學”,都著重生涯樣貌和質感,表示出寬容與懂得。
老吳還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前提,那就是持久在中國古代文學館任務。數十年中,他接觸過良多第一手材料,熟悉和拜訪過良多文藝界的元老和名家,可謂孤陋寡聞,也構成了審美的多樣性和生涯化。他的良多文章都是隨性安閒的,不受拘束放達的。如大師都叫好的《中國古代文學成長史(插圖本)》,若沒有文學館材料豐富和他孤陋寡聞的佈景,生怕是寫不出來的。他竟然以一人之力完成這部巨著。此書采取了合適他不受拘束特性的那種閒談式構造,就好像一位導游領著讀者在古代文學“地輿”的各個角落漫游和觀賞,多的是史料、妙聞、細節。大師從未見過如許渙散而風趣的文學史,這是吳福輝的勝利。
還有一點特殊要說說,就是吳福輝的年夜大都著作不屬于什么項目,也沒有贊助,他就本身鋪開四肢舉動往做。像《沙汀傳》和《中國古代文學成長史(插圖本)》,都是做了四五年才完成。我曾寫文章批駁現今學界艱巨而焦躁,是由於不少人都被項目和打算所牽絆,處于“項目化保存”的狀況。有幾多標題真是本身有愛好的?不外是為了“中標”或許某些現實好處而操縱而已。這一點老吳就占了“廉價”,他的研討基礎上都是“自選舉措”,而并非打算內的“項目”。教學研討吳福輝,以及吳福輝這一代學者,應該斟酌這個原因。
二
上面,再說說吳福輝的學術進獻,我以為有四個方面很凸起,是會給后來者所記著的。
第一個進獻,是介入籌建中國古代文學館。吳福輝是研討生結業就被分派往籌建中國古代文學館的。那時古代文學館八字還沒有一撇,他們先是在沙岸老北年夜紅樓四周的地動棚下班。我聽老吳說過,最後只要4小我,三個老同道,只要吳福輝是“專門研究人士”。后來經巴金呼吁、胡喬木和諧,借了紫竹院公園邊上的萬壽寺做籌備的辦公室,職員也陸續增添了楊犁、舒乙、劉麟、董炳月等。老吳住在寺院里,成天忙著拜訪作家,搜集、挽救材料。有時我往看他,特殊是在夜晚,繁星閃耀,風聲鋒利,破舊的院落非分特別寂寞,老吳卻很能靜上去,一篇一篇地做他的文章。那是他最忙的時代,又是他的寫作岑嶺期。憑著學問實力,后來老吳擔負了中國古代文學館副館長,又兼任中國古代文學研討會常務副會長、《中國古代文學研討叢刊》主編,成了古代文學界最活潑的腳色之一。文學館后來也就搬到向陽區新址。老吳在文學館一待就是30多年。無論文學館、學會或叢刊,他都是元老,進獻是宏大的。
我特殊要說說他剛往文學館那幾年,和楊犁等主編了一本《中國古代作家年夜辭典》,選編重點是新中國成立之前的作家,共有708人,每位作家都有一個小傳,附共享空間上作品的書目。那時從事現今世文學研討的人簡直人手一冊,影響很年夜。此刻年青的學者未必清楚,改造開放后古代文學研討的回復,實在是從編“作家辭典”開端的。在吳福輝這本辭典之前,曾經有北京說話學院教員編過《中國文學家辭典》,此中也收有良多古代作家。老吳這部辭典集中在古代作家,很是詳盡。這項任務簡直從零開端,難度是很年夜的。以“辭典”的情勢讓一大量被曲解、藏匿的作家從頭獲得評價,這自己就是“撥亂歸正”。此刻看來此書只是東西書,在那時實在功莫年夜焉。
吳福輝的第二個進獻,是“海派文學”研討。“海派”是一個宏大的存在。它不是個標的目的絕對分歧的文學門戶,而是在上海這個年夜都會特別周遭的狀況里發生的樣貌多元而又顯示出某些配合特點的文學潮水。20世紀30年月,文學界就有過“京派”“海派”之爭,重視文學興趣與品德感的沈從文,曾把上海一些作家定名為“海派”,以為其特征是“名流才思”與“貿易競買”相聯合,甚至把那時右翼的“反動浪漫蒂克”文學也回進“海派”,后來還惹起一段論爭。沈從文是從“京派”的態度不雅看“海派”,有顯明的偏頗,但他顯然說出了那時存在“海派”這一現實。可是20世紀五六十年月的文學史對于“海派”最基礎不提,八十年月最風行的文學史也都沒有“海派”的地位。直到八十年月末,嚴家炎做小說門戶研討,第一次給“新感到派”定名,并以專章論說,“海派”的一部門才成了“出土文物”被挖掘出來。而吳福輝審時度勢,簡直也就在這個時代開端了他對“海派”小說的專門研討。他的《都會漩流中的海派小說》就是第一部專門研討“海派”文學的著作,學界曾經有良多評論,這里就不睜開議論了。吳福輝的“海派”文學研討不見得最早,倒是最為體系和周全的,並且從他開端,“海派文學”這個名詞就在文學史論著中“登堂進室”了。
大師未必認識到在“海派”文學方面有更年夜影響的,是吳福輝為《中國古代文學三十年》所寫的相干部門。該書的1985年上海文藝版給了“新感到派”和徐訏、無名氏的小說專門兩節闡述,并警惕翼翼冠名“洋場小說”。到1998年該書做了很年夜的修訂,就專門打出“海派小說”的花樣,賜與專節闡述。此中概述了“海派”小說世俗化與貿易化,過渡性地描述都會等特色,論及的作家除了新感到派的施蟄存、劉吶鷗、穆時英,還有張資平、葉靈鳳、曾虛白、禾金、黑嬰等等。“海派”從此正式在文學史中占有一席位置,而這部門是吳福輝寫交流的。后來有關“海派”文學的研討多起來了,可以說是吳福輝帶了這個頭,他的“海派文學”研討不單領風尚之先,並且至今依然是這方面研討的一個標桿。
吳福輝的第三個進獻,是市平易近淺顯小說研討。關于這方面研討的年夜本營應該是姑蘇年夜學,范伯群師長教師是領軍的人物,最早呼吁把淺顯文學寫進文學史。他的《中國近古代淺顯文學史》2000年出書。但1997年《中國古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時,就曾專門辟出三章來論述“淺顯小說”,此中觸及平易近國舊派小說、鴛鴦蝴蝶派、武俠小說等等。這是第一次把“淺顯小說”融進綜合性的文學史,并賜與必定的文學史位置。這部門任務是吳福輝承當的。2016年該書第三次修訂,修改良多,有些章節簡直重寫,此中改得最多的就是老吳寫的“市平易近淺顯小說”三章。老吳下了很年夜工夫,他本身也很重視,還把重寫的三章收到他的《石齋語痕二集》中。我了解良多教員應用這本教材時,大要不把“淺顯小說”歸入講授打算,但作為一本完全的古代文學史,“淺顯文學”的無機融進,長短常主要的舉動。實在這三章是很難寫的。淺顯文學作品太多,要從中選擇,還要加以評論,得下相當年夜的工夫。
吳福輝的第四方面進獻,是提出“年夜文學史”不雅,并測驗考試寫成《中國古代文學成長史(插圖本)》。文學史是可以不竭重寫的,每一汗青階段都能夠也應當呈現分歧寫法的文學史。十多年前,學界有過關于古代文學史寫作形式的反思,廣泛對以往文學史敘事方法表現不滿:那就是罕見的從“五四”前后開端,以時光為“經”,體裁與作家作品為“緯”,凸起代表性作家評論的形式。這種書寫方法以教科書效能的斟酌為主,有興趣有意都想寫成文學的“野史”。這種“不滿”由于遭到汗青學界“新汗青主義”的啟示而惹起新的想象,盼望在文學批駁實行中凸顯文學與人生、文學與汗青、文學與權利話語等多種關系,由曩昔繚繞單一“中間”的文學作品解構戰略,轉為多中間或許無中間的汗青狀況論述。那時就呈現關于文學史寫法的多種假想。諸如“文先生態說”(嚴家炎)、“雅俗雙翅論”(范伯群)、“前鋒與常態說”(陳思和)、“重繪文學輿圖”(楊義)、“平易近國文學”(李怡等)等。這些設法角度各不雷同,也都有其公道性,題目是若何落實?操縱起來不是那么簡略的。于是就有吳福輝的勇敢測驗考試,他很包涵地提出“年夜文學史”概念。他提倡“協力型”文學史,把文學史看作文明場域中多元共生的文學變更史。他還借用王瑤師長教師的說法,做學問有兩種方式,一種是以一個不雅點為主,好像一張唱片轉圈子,收回聲響;另一種是論述多個不雅點,發散型的,好像織毛衣,一針一針地織,再一塊一塊地連綴起來。吳福輝就采用“織毛衣”的措施,用三四年時光寫成了《中國古代文學成長史(插圖本)》。
這部文學史讓大師線人一新,由於從未見過這般構造,也從未見過這般豐盛的內在的事務。文學作品的頒發、出書、傳佈、接收,以及作家的保存前提、遷移、活動,社團門戶的運動等,全都囊括此中,一條一條論述,一塊一塊展陳,試圖組成文學產生的“原生態”。加上豐盛的材料枚舉,名家逸聞的安插,年表、年夜事記的枚舉,特殊是大批的插圖,讓人讀起來有點像逛博物館。
這部文學史是“散點敘事”,往“中間”化,以及有興趣淡化作家作品的剖析,讀完以后似乎眼花撩亂,抓不住要點,天然有它的偏頗,但究竟是勇敢的測驗考試,是一部有光鮮特點的文學史,也可以說是對以往文學史寫作的一個本質性的衝破。
后來吳福輝還與伴侶一起配合,編寫過《中國古代文學紀年史》,以文學市場行銷為線索,采用紀年的書話體來構造文學成長的汗青頭緒,為文學史的論述與評價供給了新的角度,雖風趣,卻駁雜瑣碎,茫無頭緒,未見得告竣所謂“全方位的平面的文學全景的後果”。無論若何,吳福輝“暮年變法”,不是坐而論道,也很少在實際上與人比武,他就實干,以一人之力撒手往寫,終于寫成了“插圖本”這部景象萬千、很是都雅的“年夜文學史”。此書你也允許以挑出這個阿誰“缺乏”,卻又讀得有滋有味,不得不信服。
吳福輝是個堅實、出色而低調的學者,他給古代文學研討作出很年夜進獻,后來者能從他的著作中獲益甚多。他以82歲高齡分開這個世界,是在年夜洋此岸,阿誰冰雪籠罩的處所教學謝世的,也仍是那么“低調”。據他的家眷說,老吳是睡夢中猝發心臟病過世的,可謂“善終”。對于我們這些老同窗來說,這幾多也就有點快慰吧。
(作者:溫儒敏,系北京年夜學中文系傳授)